金石盟(5 / 5)
强在朋友家享受有火鸡的晚餐时,张相则因为发动机空中起火,人机俱毁。
是张相则代替何其强出任务,也就是说张相则代替了何其强牺牲。不论如何,何其强觉得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原想早早还清旧“债”,谁知反又加上新“债”,而且永远无法偿还,这是何其强特别感觉难过的地方。
这时他想起尹文玫。他决定要去做任何有益于她的事,借以减轻自己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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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不见的尹文玫,在此境遇中,远比何其强所想象的来得理智、冷静。
“你这样关切我,相则也会感谢你的。”当何其强说明来意之后,尹文玫这样回答,“政府对遗属照顾很周到,而且我在台湾没有孩子,可以出去做事,生活绝不致发生问题。我只是要求你一样。”
“是什么?你尽管请说。”
“我要求你的是,对相则不可误解!假使如此的话,那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相则会死不瞑目。”她站起来开启五斗橱,从一个嵌螺钿的木盒子中拿出两封信,递给何其强:“你看这两封信。”
何其强慎重地接过信来。一封开了口的是张相则寄给尹文玫的,另一封还没有拆开的是尹文玫寄给张相则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邮戳,正是张相则失事那一天,想来一定是因为收信人已经亡故,所以退回原处。何其强先看这一封:
相则: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非常赞成你的办法,衷心欢迎其强来住一两天。明天大休,你带他来好了。如果他不肯来,你也不妨把这信给他看。
家里…………
何其强无心看她谈家常,赶紧看另一封。一眼找到“其强”两字,便接着看下去。
其强的一切,使我很苦恼。在静下来时,我常常检讨自己,我让他当我的副驾驶,是表示我和他休戚相关,同一命运;我劝他不要调差,是为他前途着想,以其强的聪明,这两点我想他是了解的。我所错误的,第一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显然要向我道歉,而我因为谈起往事便痛心,所以不愿再谈,可能使他误会。第二是他喝得大醉让宪兵送回来之后,我非常痛恨,为了整饬军纪,也是希望他好的心太切,给了他应得的处分。这一点并无错误,错误的是愤怒之下,操之过急。从此以后,他就对我有了另一种看法,以为我借题发挥,向他报复。他的偏见固执得可怕,让人解释都不敢解释,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我只好用感化的方法。譬如说,凡是他不愿意去的任务,都由我代替他,以冀他有所觉悟。无奈铁石心肠,无动于衷,难道人世间的误会和距离,真是不可纠正弥补的?
昨天晚上我又通盘研究了一下,我觉得唯一的症结是在其强不相信我会原谅他。我准备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但必须有你在一起,你可以替我做证人。如果你同意这个办法,我准备邀他到我们家来玩。他来了以后,你要强调这一点:他过去有对不起我俩的地方,我们已充分谅解。他对我们的父亲和孩子并无丝毫责任,因为他当初既无意伤害父亲和我们的孩子(而况那时候还谈不到孩子),同时以后一切不幸的发展,也不是他所能预料的(因为其强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想法,所以要强调这一点)。
看到这里,其强手足冰冷,热泪迸流。他痛恨造物是如此不仁,时间是如此无情,竟不容张相则多活一天,好使彼此的误会涣然冰释,让自己亲身领受他的诚挚的友情,也让他亲身接受自己最至诚的感激和敬意。更痛恨的是自己是如此的荒谬、愚蠢、狭隘、卑劣!对像他这样待朋友深厚周至的用心而竟予以歪曲,那真是天地间的奇冤!以至于使这个最好的朋友郁结难宣,甚而代替自己牺牲,且是赍恨以殁。
“死者已矣!”文玫拭着泪说,“活着的有双重的责任,要尽自己对死者的责任,也要替死者尽未了的责任。一个人发生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知道错误,弥补错误。你只要了解相则,相则就没有白死。”
“相则没有死!”何其强挥舞着手臂叫道,“相则没有死!他活在我们所有的人心中。”然后,过度的激动忽然平静,收敛情感,归于理智,他庄严地对文玫说:“我用我的生命和人格向你保证,我要替他讨还血债,他也一定能够讨还血债。这是后死者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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