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沉沦(1 / 3)
久别重逢总是格外使人自觉面目全非。
打上学时起,一直到在百货公司上班做收银员,江蕙都没有抛下过自己这点阅读喜好。
自然,她的人生在出嫁后改换了另一副模样。
她怀着孩子结婚,得了对她这样一个先孕的女人“至关重要”的名分,旋即便丢了工作。于是整天只好顶着这样光鲜的名分和良嫂在家里围着孩子转。
那样年轻就意外地初为人母,她自然什么都不懂。甜蜜时心旌神荡,痛苦也可以教她彻夜难眠。
临产在傍晚。她被架在病床中央,充满牲畜性的姿势。她在床上从静默到小声啜泣再到哭出一句我的腰,我的腰好像断了,漫长的过程持续到下半夜,她感觉自己是一只很残破的风箱,出的气一次次要比进的少。
“求你了,家樵,去叫一叫医生。”她眼泪汪汪。
最后看见被护士提在手上又腻又滑的婴儿,被解放的喜悦同更深的苦楚同时砸到头上,她有欲哭而因为干涸无法流出的眼泪,为她此生最爱的小女孩未来不知道要经历的多少翻版与翻版之外的痛苦。
家樵站在她们旁边,表情像在看没有译制的进口电影。他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为什么看这样起劲?明明不好看的啰。”“我控制不了。”“生出来了你不会还在痛?”他虽然像要从沙发站起来,语调却还是困困的。
“痛。”她仍旧眼泪汪汪,“不要叫了。会痛很久的。”
回到家开始哺乳才是噩梦的。云舒把她的乳房咬得一团糟。远未等得到长好,就又轮到下一次喂奶。
方鼻厚唇的阿良跪坐在床下轻轻给她涂药膏,从前经年务农、彼时饱揽家务的手既宽既热,像一张波斯绒毯。阿良一边用叹息的语气讲过来人的安慰话:
“太太,是这样的。是会这样辛苦的。”
如愿成为云太太的江蕙不讲话,只觉得自己从胸口碎到了灵魂,这感受远比当初决定走进婚姻甚而是生孩子时都来得更强烈。自深深处有个问题在向外涌,然而快出口时,她又觉得太多余:
阿良,这样的“太太”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阿良捏着她的小腿肌肉问,太太,您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定要说出来,闷在心里的样子教我们都好担心。
她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把“我”虚化成了暧昧包含家樵的“我们”,阿良这样明白,分明是晓得自家太太心中所想的,却只能用这样微不足道的佣人的智慧安抚她。
江蕙在床中央塌下。眼前诸遭事物皆徐徐抬升,己身陷落的过程便不断加剧。
她自我安慰道:这没有什么不好。正如当初与云家樵认识不久后的某个晚上,与他将人伦完满,她一无所知、为时已晚,她状若半推半就、状若欲迎还拒。
她第二天早上第一次吃到有人送上门的早餐,白的是第一次吃到的那种现烤出、有焦香味的吐司和她的大腿,红的是果酱和她的脸,花的是他送的玛瑙项链和她的眼睛。
清贫学生时代摘录的诗歌与工作后微薄的月薪堪堪将她喂养得面黄肌瘦,尽管这面黄肌瘦有面黄肌瘦的美丽,她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件丑且统一的橙色马甲,依然瞩目得像身量缩小食量也缩小过的梅婷,可终究还是感到不餍足了。书本并不能让她的面目在一昼一夜之间就变得那样红润、剔透、有情和欲流动的光泽。
尽管她与生俱来的聪慧在耳边自问:这与你一直鄙视的那些站在洗头房里外、招徕生计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当初那样起早工作又贪黑上夜校又是为什么?
但她为一丝不挂的家樵紧紧拥抱,好像一脚踏空、坠落到无穷尽的温柔乡,她学着印象里电视上女演员的动作把果酱很优雅均匀地抹在面包上,递到他的嘴边。
她脑海里掣电似的鞭打过一条小说里看来的话,有点无耻,有点无奈:“她们是被迫的,而我是自愿的!”她在港台电视剧一般幻梦美妙的生活中沉沦了,不必再做朝九晚六的商场员工。
他讲:“我不饿,你吃。”忽而又攥上她的手腕:“我馋别的呢!”于是她又被压倒了。面包掉在床底下的地毯上。他在她身上寻找,一面继续讲:“你旁边工位那个小张老盯着你的胸口看。你也是的,和他那么亲近。”
她在情迷中错愕:“没有吧,没有吧?”语气弱得不像质疑像求饶。他抵住她:“我看你干脆别干了,又辛苦,还不安全。”她想起家里绝无指望可能、初次见面便借了长女男友不少钱去买春的老头,然后是一双弟妹的眼睛。心里头有个什么答案要呼之欲出了,这是她自讨的结局:“家樵,那我家里怎么办?”就是这里了。
他捅进来,介入她简单且紧致的生活:这个好说。你跟着我过,把工作辞了,你家里的事我来照顾。
这没有什么不好,浪漫极了。
串联着一颗颗饱满玛瑙石的项链在她胸脯颤抖、游移,好像吐司上的沾满果酱的树莓。
成为母亲的江蕙用手指把床单捏起一根根褶皱,她心有戚戚,面有戚戚。保姆阿良是她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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